寻找一个不被系统记录的“幽灵”是徒劳的。几天过去,吴义利用工作间隙的所有空闲,在那条街附近徘徊,甚至调用了有限的公共摄像头记录(以寻找丢失物品为借口)。结果一如那位咖啡馆老板所言:记录里没有任何符合描述的老年流浪者出现。那天的监控日志甚至显示出一段极短时间的、无法解释的信号干扰,就在那个角落。
老者和他的标语,就像滴入数据海洋的一滴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不存在”的证实,反而比老者的存在本身更让伊恩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它暗示着某种可能性:要么是他出现了幻觉,精神崩溃的前兆;要么,存在着某种能够完美规避、甚至抹除自身存在痕迹的力量或个体。
无论是哪种,都让他赖以生存的、看似牢不可破的科技理性世界,出现了一丝诡异的裂缝。
他的工作状态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为客户构建意义叙事时,他开始无法抑制地注意到那些逻辑链条中脆弱、自欺欺人的部分。
一位年轻的艺术家客户,渴望“创造流芳百世的杰作”。吴义本该为他激活“永恒艺术追求”模块,搭配一系列成功学激励和美学灌输。但这一次,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如果你知道,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品,最终都会随着宇宙热寂而彻底消失,连一个原子都不会记住它,你还会觉得创造有意义吗?”
客户愣住了,脸上的狂热期待瞬间凝固,然后转变为困惑和愤怒:“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奥米茄公司不是应该帮我找到意义吗?你为什么在摧毁它?”
会议不欢而散。客户投诉了他。
上司埃莉诺——一个将公司理念融入血液的女人——将他叫进了办公室。她的房间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设计感。
“吴义,”埃莉诺的声音平滑得像人工智能合成的,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的绩效曲线最近出现了‘非标准波动’。能解释一下吗?尤其是对客户‘K-73’的…异常提问。”
吴义看着窗外那些按照固定航线滑行的悬浮车,沉默了片刻:“只是…想确保他理解的更全面。”
“全面?”埃莉诺微微前倾,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点,调出投诉记录,“我们的职责不是探讨终极哲学问题,吴义。我们的职责是提供‘有效的意义解决方案’。客户购买的是确信,是动力,是能够支撑他们积极生活、消费、繁衍的叙事,不是冰冷的宇宙真理。真理,”她顿了顿,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微笑,“通常是无效且不利于社会运行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脚下的世界。“看这座城市。它运行得很好,不是吗?人们感到满足,有目标,有希望。即使那希望是我们奥米茄提供的,那又怎样?它让个体感到幸福,让社会保持稳定。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
“即使一切都是虚构?”伊恩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埃莉诺转过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真实’是一个弹性很大的概念,吴义。对我们有效的,就是真实的。客户感觉人生充满了意义,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他们因此产生的愉悦和生产力)是真实的。公司获得的利润是真实的。这就够了。”她拍了拍吴义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带着警告的意味,“我相信你只是一时倦怠。公司为你准备了最新的‘员工身心优化套餐’,可以帮你重新校准情绪,找回工作的…热情。建议你尝试一下。”
“优化套餐”。吴义知道那是什么——一种温和的、针对员工的情感和认知微调程序,旨在消除“负面情绪”和“非生产性思考”,确保最高的工作效率和对公司文化的忠诚。
他感到一阵恶心。
“谢谢,埃莉诺。我想…我暂时不需要。”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埃莉诺看了他几秒,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但我需要看到你的‘非标准波动’尽快恢复正常。公司欣赏你的才华,伊恩,但系统的容错率…是有限的。”
离开埃莉诺的办公室,吴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他仿佛站在一个透明的隔离罩里,看着外面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集体编织的梦境中,安居乐业,而只有他,触碰到了罩子之外虚无的冰冷。而系统,已经开始注意到他这个“异常变量”。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他刻意绕了远路,穿过那些光鲜亮丽的主干道,拐入一些不那么起眼的、维护稍显滞后的次级街道。这里的全息广告牌有些闪烁,墙角的清洁机器人似乎反应慢半拍。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脑里回响着埃莉诺的话——“有效的意义解决方案”。原来他不仅为客户编织谎言,他自己也是这巨大谎言结构中的一环,一个需要被定期“优化”以维持谎言的零件。
在一个布满涂鸦(一种罕见的、未被及时清理的“不规则”艺术)的巷口,他看到一个衣衫破旧的人正从垃圾回收口里扒拉出一些过期的合成食品包装。那人的动作麻木而熟练。
吴义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个人,至少是真实存在的,他的饥饿,他的挣扎,是系统无法完全掩盖的粗糙现实。
那人似乎察觉到伊恩的注视,抬起头。他的眼神混浊,没有莱拉的热情,没有埃莉诺的算计,也没有伊恩的空洞,只是一种被生存磨砺后的彻底钝感。
两人对视了一秒。那人没有任何表示,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
就在那一刻,吴义口袋里的个人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一条匿名信息,来源被加密了。
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吴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迅速环顾四周,街道空旷,只有那个拾荒者和他自己。
他盯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停在回复框上,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谁?你指看到了什么?是那个老者?是世界的无意义?还是系统的裂缝?
他最终没有回复。但那条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第二颗石子,在他死寂的内心世界里,引发了另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了。至少,有某个“存在”,知道他的看见